陶秉坤正式提出退社是在一个春天的傍晚。他郑重其事地裹上青布头帕,拍拍肩头的灰尘,叫上玉山随他去陶家院子找社长陶玉财。玉山是不想退社的,但他知道父亲决定了的事谁也阻止不了,只好听之任之,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陶秉坤的腰身有一些伛偻了,但他走路的姿态以及那不撞崖壁不回头的气势在玉山看来是愈来愈倔强了。路边泥香弥漫的水田里蛙鸣阵阵,煞是热闹,但一俟陶秉坤走近,便悄然止歇,仿佛青蛙们也晓得陶秉坤要去办一件大事,怕打扰了他似的,待他过去之后,它们才重新鼓噪起来,好似互相传递消息。
陶家院子的院墙早已坍塌,惟余院门傲然耸立。陶秉坤欲进门,忽然发现身后跟着的不止玉山一个,还有六、七个村里人,就斥道:“哪来这么多拖尾巴蛆?跟我去捡元宝呀?”下湾的保老倌就说:“坤叔,晓得你要退社,我们也有这个意思,就跟来了,人多好说话嘛!”陶秉坤就烦躁起来:“好说话个屁!我不退社,你们也没见要退,我一退社你们也来凑热闹。那你们先退吧,我不退了!”他一转身,忿忿地蹲下来。他的心思,是怕这么多人一窝蜂进去,会增加他退社的难度。保老倌忙说:“坤叔,那我们就先不进去了,我们在这儿等着,你办好了我们再进去。”
陶秉坤这才和玉山进院子里去。陶玉财一家正在堂屋里吃饭,骨瘦如柴的陶秉贵仰躺在阶基上的竹躺椅里哼哼唧唧,陶秉坤上前问道:“秉贵,你怎么了?”陶秉贵翻翻浑浊的眼睛,竟没有认出他来:“你,你是哪个?”陶玉财揩着嘴打着嗝从屋里出来:“坤伯,莫理他,他不清白。”陶秉坤说:“快到小淹卫生院去搞点药吃吧。”陶玉财搬过两把木靠椅请他和玉山坐下,说:“没用,他除了吸鸦片,什么药都不吃,吃了也没效,如今新社会,到哪里给他弄鸦片烟去?”
陶秉坤不觉叹了口气。陶玉财递过一支香烟,他看了看牌子,舍不得吸,夹在耳朵里,这种香烟一角五分钱一包,除了陶玉财这个社长,谁吸得起哟!他正琢磨如何向陶玉财提出退社申请,陶玉财已先发制人了:“坤伯,我晓得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过你那事,提都不要提起。”
陶秉坤心里一沉:“你晓得我要提什么?”
“你不是叫了好久要退社么?”陶玉财极为不满板起了脸,“为这事,我挨了姚乡长几次刮了!”
陶秉坤满心不快:“挨不挨刮那是你的事,反正社我是要退的!当初你们不说入社自愿,退社自由么?我入社本来就是被迫的,现在退社的自由也不给了?”
陶玉财冷笑道:“嘿,你是越老越天真了。姚乡长说了,退社是资本主义势力反扑的表现,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能给你这个自由么?”
陶秉坤硬绷绷地说:“我不怕你们戴帽子,社我退定了。你也晓得,我家一分为三,我和玉山退社,扮桶丘和牛角冲三分之二的土是我们的。从明朝起,它们归我们自己,不属农业社了。你不要再往这些田土里派工。”
“你说不属农业社,它们就不属农业社了?”陶玉财双手叉腰打起了官腔,“我不信你有天大的本事,斗得过农业社?我晓得,你仗着禄生是个镇长,一向不把我放在眼里,处处跟我过不去,整个石蛙溪,就你格外一条筋!我硬是不明白,你一个干部家属,为何一定要当这个资本主义势力的代表?”
陶秉坤长辈的尊严受到了羞辱,蓦地站起:“我也硬是不明白,一家一块田,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何又要伙起来窝工?我更不明白,农业社为何要你这么一个败家子当家!”
坐在院门口的人们听到争吵声,一齐涌进来看热闹。玉山拉拉父亲的手臂,让他火气小一点,陶秉坤反向他捅了一肘子。陶玉财在社员面前丢了面子,指着陶秉坤大吼:“陶秉坤!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你污蔑谩骂农业社领导,你你你要负责任你!你说,我什么时候败农业社的家了?你说不出来我扯烂你这张缺牙的老嘴巴!”
陶秉坤说:“你杀白旋儿,不是败家子?你还多吃多占,社里的财物由着你糟塌,不是败家子是什么?”
“你空口打哇哇,拿出证据来,我几时多吃多占了?”陶玉财圆瞪两眼。
“有眼睛的都看见了,还要什么证据?杀白旋儿时,牛头、牛杂、牛下水,不就是你们几个社干部吞了独食么?社员们当面不敢讲。心里有杆秤!告诉你吧,这几年你们干部占农业社的便宜,我一笔一笔都记得清楚!”陶秉坤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本子,抖抖地翻开,天色已暗,本子上的字已看不清,但他很熟稔地背了出来,“你听着:去年腊月二十,你们五个社干部打牙祭,吃了一只鸡、两斤肉、三斤烧酒。今年正月十五,你们各买了一挂鞭炮拿回家,夜里又聚到一起吃了一顿……还有你用的钢笔,脚上穿的胶鞋,都是农业社开支。还有,去年一笔卖楠竹的钱,你一直没有交帐,是不是想贪污,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总而言之,我给你记了一十七笔。还有你家用的马灯我还没记哩,它是农业社的,也被你据为已有了!说你是败家子,还是抬举你了呢,你实打实是个贪官污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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